透過東台灣研究會的獎助出版辦法,我在2022年初完成的碩士論文《樹豆知道:排灣族vuvu農地的混亂與共生》,要在2024年四月出版了。幾年前的碩士研究論文出版成書,對我這個已經不當學生,也沒有在學術界打滾的普通人而言,坦白說感到有點嚴肅、有點害羞又有點興奮。我緊緊跟隨的這個田野和他們的故事,就要以另一種形式被傳播出去了誒。為了紀念與宣傳這本書,在新書出爐前趕緊來寫幾篇文章,幫《樹豆知道》換句話說,希望能趁這個機會把論文較為複雜的架構作個整理。
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呢?
對於這裡的讀者來說,「與環境共生」或許不是很陌生的概念。就像是要做文化才得以延續、要持續動身體才會健康、要種植種子才能保種、要適當砍伐樹森林才會健康⋯⋯對我來說,這些都是置於其中、享受過程的道理。
我想像的共生也差不多是這樣:親身參與其中,環境的其中、社會的其中、文化的其中。我覺得盡情享受處於其中,並與他者連結,是讓我感到踏實、滿足並且很有安全感的事情。因為這使我更有所底可以去面對世界的矛盾與混亂1。
不過我們存在的這個世界(過度浪費資源、消費主義至上的世界)很荒謬。它訓練我們一個乾淨的世界觀。我們總理所當然地覺得效率、進步、文明、掌控是好,混亂、緩慢、邊陲、失控是不好的。就算不是那麼的非黑即白劃分兩者,我也敢斷然絕大時候,習慣市場經濟主導的社會也過度唱誦前者的偉大,並且習慣性忽略後者。
越與自然分隔,我們越是害怕看不見的、不可預期的,像是死亡、像是腐敗、像是菌種⋯⋯
這個樹豆(以及與它夥伴們)多物種2世界的故事,就是想要透過不同的視角,去講述邊陲地帶中混亂的「好」。我希望能借樹豆之名,讓我們認識混亂與共生。
那麼為什麼是樹豆呢?大概是因為,從我自己想與環境共生的角度來看,樹豆真的太好、太可愛了。樹豆某部分而言算是超級食物。除了植株本身就可以為土壤固氮,它容易生長所以可以作貧瘠土地的指標性作物,茂密的枝條可以做為遮陰,砍下來就是保護土壤的覆蓋物,豆子還可食。
擁有自己的土地後,我才知道原來樹豆也是台灣原住民族群以及六堆客家人的傳統食物。他們會將樹豆跟油膩、重口味的肉燉煮成湯吃。近十年來,台灣人越來越注重飲食意識,樹豆似乎也在一些特定的市場上出現了。樹豆也多了許多美好的代名詞,像是本土雜糧三寶、勇士豆、未來雜糧⋯⋯想到樹豆不外乎就會聯想到原住民、健康、本土價值、友善土地等價值。
然而實際從種植數據上看來,樹豆的產量一直都沒有顯著增加。原因或許有很多,像是農業生產上遇到的困境、市場價格的不穩定、大眾飲食接受度等等。也因此,有人為了推廣樹豆不斷研發各種產品,有人培育出更營養好種植的品系,有人寫著一篇篇深入產地的美麗報導。
我們不斷地對樹豆抱以期待,期待成功推廣樹豆飲食後,能提高台灣的糧食自主率、能降低蛋白質攝取的食物里程、能復振原住民文化、能增加土地的韌性。然而就目前結果來說,樹豆並沒有在這幾年的努力中一躍成為主角。
大家都說樹豆沉寂了。聽起來真失敗。
開什麼玩笑!當然不是這個樣子。
從樹豆物種的角度來看,它一直都很「成功地」被種植著。它雖不曾被當作重要的主食種植,但仍然是飲食中重要的配角。在台灣島嶼數百年的殖民過程中,水稻取代了小米與旱稻,蕃薯取代了旱芋。但作為配角、可以在各種環境生長的樹豆卻從來沒被取代。雖然沒有被發揚光大,但也不曾被遺忘。不管良田裡的主角換成什麼作物,它總是被種在田埂邊界或是家旁的畸零地。種下去後就不太需要管理,樹豆就像小樹一樣矗立著,總能完美地、毫無存在感地融入在周遭地景裡,默默地存在著。
樹豆的各種特性,不管是被種植在畸零地,還是植物本身的多功能,或是在傳統飲食中作為配菜、種種的邊陲與韌性,都是很好的切入點。我想,樹豆的田野一定能說出一個厲害的邊界裡共生的故事吧!3
那麼第一步,就是尋找理想中的田野地了。所以在2019年的春天,在跑遍了台東一些山中海邊的鄉間田地後,我終於在南大武山下的大竹溪流域找到了理想的田野。
不過在帶大家進入樹豆、土地、勞動的混亂之前,還是要把基本知識補齊。這個小系列的第二篇,會為大家介紹樹豆在世界以及在台灣的豆知識,包括世界上的樹豆料理、台灣原住民族的樹豆傳說、樹豆作為科學家眼中拯救饑荒的潛力股等,敬請期待噢!
人類自己創造出如此惡劣的人類世,我們該如何繼續生存下去?學者說,我們應該(撥開迷霧與假象)在混亂與邊陲的現實中存在。
人類學「多物種民族誌」聽起來很威(?),不過其實跟生態學的物種多樣、人文科學裡的跨領域合作、轉型社會對單一線性意識型態的解構運動等處理的事情異曲同工。除了探討多元與多樣性,也越來越多人為配角、為過程、為難以定義的架設舞台。
某方面來說,這本論文之所以可以維持輕鬆愉快,大概也是因為大自然本來就很療癒人心吧?更幸運的是,本書主角之一,耕作者ti vuvu i muakai也是一個開朗明亮的老人。所以儘管講述邊陲與混亂,但這樣配角的世界是光明的。